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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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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征錯愕,“你怎麽回來了?他吃驚,但內心卻慢慢升騰起不可名狀的喜悅。

“不然我要去哪?”林念把大大的油紙袋放在桌上,一件一件從外面掏東西。牛肉罐頭,烤麩罐頭,水果,餅幹,白面包,甚至還有一小塊奶油蛋糕。

程征這會徹底懵了,“這是幹什麽?”

林念微笑道:“幹什麽?今天是你生日啊,我特意去買的。”

她歪一歪頭,拍拍腦袋上的雪粒子,一副求表揚的樣子,“我跑了好幾家凱司令才買到的這塊蛋糕。”

“可惜沒有雞蛋和面條,過生日要吃長壽面的。從前我生日,姆媽都會給我做長壽面,再鋪一個荷包蛋。可是菜場太遠了,外面又很冷,我實在走不動了……” 她又嬌滴滴地討饒似地說:“你不會怪我吧……”

這便是這女人的小小狡黠之處,明明知道他絕無可能因為這種小事怪她,但還是要在嘴上占他一點兒便宜。

話音未落,林念已被人緊緊抱進懷裏。

他很早以前就不過生日了。

上了戰場,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生死無常,每過一次生日便傷心一次。後來,他索性連自己的生日是什麽時候都忘了。

可是原來,能被一個人掛記的感覺這樣好。

林念聽見他悶悶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不是讓你去拿派司離開這裏麽?”

林念悠悠地笑了一下,道:“我可不用聽程長官的命令行事。”

她又補充:“況且,若你早有兩張通行派司,我們一早就走了,何至於在此困了這十幾天?分明只有一張,你還扯謊。這種時候,若我拿走那派司,才是正經要你的命,兵不血刃不過如此。”

原來她一早看穿他,不動聲色的聰明,讓他洩了氣。

她把派司放在桌子上,正色:“這是你的東西,我不要。”

他道:“見你就那樣走了,我還以為……”

林念把他的臉掰過來,笑道:“還以為什麽?還以為我是薄幸無情的薛平貴,你是苦守寒窯的王寶釧啊?”她吻了吻他的鼻尖,又吻了吻他的胡子,蹭過去,“張小四你這個笨蛋,你怎麽這麽可愛啊。下次舍不得我就要說出來,知不知道……”

他“嗯”了一聲,臉上微微泛紅。可就是這別扭的神色,使他英俊得要了她的命。

屋子裏熱,兩人才溫存了一會兒,奶油蛋糕上的冰碴子就化了。嬌艷鮮紅的糖水櫻桃在奶油裱花上搖搖欲墜。

“呀,怎麽化了!”林念連忙過去捧起蛋糕來,從兜裏掏出幾只小小的五彩蠟燭,支使他道:“關燈關燈,火機火機!”

他微笑,聽話地把自己那只銀質的登喜路打火機遞過去。

這是第一次,這只火機沒有用來點煙,而是用來做這些他從前絕不會做的小事。

小小火舌點燃蠟燭,她手忙腳亂地插上,拉他過來許願。

程征笑了笑。他本不愛做這些有些女氣的事情。但她睜得大大的眼睛望著他,很期盼的樣子,他還是無奈地閉上眼,雙手合十許願吹蠟燭。

程征把蛋糕上的那粒櫻桃撚到她嘴邊,這是他從前的習慣,好吃的東西第一口都是要給她的。

林念吃了,很甜。但畢竟只是罐頭制的,回味起來兩腮泛酸。

“張小四。”

“嗯?”

“算了。”

“你說,我在聽。”

“你許了什麽願望?”她忍不住問。其實她想問的是,你的願望裏可曾有一個半個是許給我的。

“我希望……”

“哎哎,算了。你還是別說,說了就不靈了。”

程征把她的手拉下來,沈聲道:“阿寶,你聽我說。我希望,在任何情況下,我們的槍口都不要指向對方。這不僅僅是因為我愛你的緣故,也是因為無論是對於黨還是對於全中國而言,我的選擇都是最好的選擇。我不奢求你能明白我,只希望你在此間不要受到任何傷害。所以聽我的話,去歐洲好麽?我已為你打點好一切了,只要你……”

林念的身子冷了半截,笑容僵在臉上,不知道該不該將嘴角放下去。他的願望豈止是有一個半個是許給她的,根本全部是給她的。

——可是這全都不是她想要的,真是自負的男人。

林念把手從他的手裏抽出來,道:“若真有這麽一天,你無需對我手下留情。”

而我也不會。

可想到程征到底還是為她考慮的,林念軟了聲,哀哀地央他:“不要總是趕我走,我是大人了,懂得什麽是最重要的。你不必顧及我從前的身份,我是一枚棄子,不會再回去了。我現在是一個沒有身份的人,沒有你,我什麽都沒有了。”

她在暗示他,她為他都犧牲了些什麽。

程征沒說話,看著她的眼睛。像所有有城府的人一樣,在不敢輕信的時候,他們總是趨向於不說話,只是盯牢對方的眼睛。

這像持槍的獵人和狼的對視,有必勝的把握,但還是想看看對方什麽時候在他的眼神中奔潰。

兩個人在眼神裏不動聲色地較量。

林念緊張得手心裏攥出一層薄膩的冷汗,她賭他會信。

三個小時前。

康小虎是在西藏中路上碰見林念的。

不管有沒有人相信,但這真的是個巧合。

當時,康小虎正在街上拉黃包車。盡管這只是他掩護身份的一個手段,但由於雪下得很大,他的客人很多,生意不錯。

剛把一個客人放在了東方飯店的門口,便看見了一個裊娜的身影正從大門走出來,手裏緊緊地捏著坤包和一盒蛋糕。

日暮天寒,雪下得極大。

但是小虎還是在一片迷蒙之中,一眼就認出來那個背影。

就像去年三月,十五歲的少年小虎第一次透過窄窄的縫隙看見她的時候,他就確信,這將是個他一生都難以忘懷的背影。

小虎相信自己的眼睛。除了和平飯店的驚鴻一瞥以外,他後來還在自己的夢裏見過這個女人,並在夢中補全了她的模樣。

他決定上前去碰碰運氣。萬一呢,萬一真的是他們要找的人呢?

小虎忽略了幾個在街邊招手的人,小跑著到林念的身邊,叫她:“小姐,坐黃包車嗎?”

林念轉過身,客氣地說:“謝謝,不用了。”

說實話,在林念轉身面向他的那一刻,小虎是有些失望的。因為他沒把那尊穿著旗袍、曲線畢露,背影充滿無限誘惑的身體和眼前這張素凈天真的臉對上號。

這張臉未施粉黛,有點太幹凈太年輕了,看起來只有十八//九歲的樣子。和他要找的人似乎有出入。

但小虎還是決定試一試。

他小跑著跟在她後面,樣子和纏著行人要做生意的普通車夫沒有什麽不同。

他試探地問:“老秦沒和您一起來嗎?”

林念慢慢走著,答道:“沒呢,他回家奔喪了。”

“他還在賣菜嗎?”

“對的。”

“您領我去看看他嗎?”

“有事嗎?”

“請他吃炸醬面。”

“算了,不了。”

說話間,兩個人已經一派自然地從繁華馬路拐進了偏僻無人的小巷裏。

小虎把黃包車的車把子放在地上,做了個右手抓住左手手腕的動作。林念也放下了手中的東西,輕輕拍了兩下手。

年輕的車夫首先打招呼,表明身份,“同志你好,代號黃蜂。”

林念回:“同志你好,代號夜鶯。”

剛才他們兩人的一段看似尋常但又莫名其妙的對話和特殊的手勢是地//下黨的接頭暗號。對話中的每一個字,包括虛詞和語氣詞,都要一絲不差才行。若不是接受過同一版本《交通員連絡辦法》訓練的內部人士,是決計無法接上的。

但林念有點驚訝,她的接頭人竟然能認出她。

按照規矩,特務或是地下黨往往是單線聯系。林念身份有點特殊,她不僅僅是情報間//諜,還曾兼做一次濕活,也就是那次和平飯店暗殺行動。行動需要人配合,但往往只指定具體地點,而非具體的人。這很好理解,是為了防止敵人摘瓜摸到藤。所以行動之前,大家都沒有見過面。

和平飯店那次失手被抓的線人便是康小虎。

本來這件事不應該交給小虎去做,但當時中//共在上海被清剿的人數太多,人手不夠,任務又刻不容緩,便將這打配合的事交給了十五歲的小虎。他們以為這是個奇招,畢竟他年紀小,不容易引起註意。

小虎的爹媽不知道他要去做什麽,在他臨走前還諄諄叮囑他莫要沖撞了十三樓的小姐們。

那日他按照約定好的時間以送早點為由進入和平飯店,再探勘拿槍後藏匿逃離的地點和路線。但那日來的政要太多,安保乃是前所未有之嚴格。小虎等無關的人員在宴會開始前便被便衣捉住帶走了。

張敬松遇刺後,警局的人曾懷疑此事與當日下午被抓走的人有一定關系。但無奈他們身上都幹幹凈凈,且開槍的人始終沒有找到。

傳言中央軍中有高層特別下令,此事雖然幹系重大,但絕不能錯殺冤殺無辜。小虎被關了幾個月,最終無法定罪,便被放走了。

黨內清查人數的時候,發現了林念不見了。小虎這才將殺手夜鶯和交際花林小姐對上號,並牢牢記在心裏。

林念自然想不到,康小虎是憑她的身段認出她來的。

不過這是後話了。現在她坐上小虎的黃包車,把擋雨篷拉得很低,來到了秘密聯絡點。

說是聯絡點,實際上因為八一三戰役,已經撤退到只剩下一個駐站聯絡員,代號“獨輪”。這也是為什麽康小虎敢把半年不見的林念直接帶來的原因:若是她叛變供出聯絡點地址,也抓不到誰——廟在,和尚不在了。

林念具體地向組織匯報了她這半年的動向,包括自己當日是如何脫逃、如何被囚禁、如何因為日軍的轟炸而困居法租界等事情。當然,講到程征時,她還是隱瞞了一些細節,只說他是一個有救風塵情節的國民黨官員,並沒有傷害自己。

“獨輪”聽罷,這與他之前的掌握的一些細節相吻合,基本可以確定林念始終是忠於革命忠於黨的。

這很好,好極了。

於是他決定了,要將一項更加重要的任務交給她。

他呷了一口濃茶,緩緩道:“組織並不是不管你了,也絕不是將你視為棄子。事情一發生,我們沒有及時救出你,確實有時機上的問題。你知道黨內的崗位和人員調動是很覆雜的,特別是你所屬的情報部門,上峰和下峰的交接也是覆雜的。因此一旦黨內有變動,接手你們的人需要一點時間去調看資料,這就耽誤了一點時間。”那人說到這裏,給她使了一個“我不好再往下講,但你應當明白的”眼色。

林念頷首,表示對西北的清洗和肅反運動有一定了解。此事不宜明說,她也了解。

“這樣下來,我們就失去了和一些同志的聯系,像你,還有另外一些同志。這些同志是戰略特工,在全盤布局中占有極端重要的位置,他們所處的位置是不可替代的。有一名同志與組織失去聯系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了,現在組織需要他。所以你的新任務就是要打入國民黨的內部,找到那個人,並保護他的安全。”

“那次的行動,按理說,本不應該是你去。夜鶯,坦率地同你講,你並不是組織考慮的第一人選。但你的身份很特殊,做一個不恰當的比喻,其他的特工同志是大刀,而你則是匕首,他們進不去的地方,只有你可以進去。現在你這把匕首就是要狠狠插進敵人的心臟,同時保護我們的自己人。”

林念再次頷首。

“由於掐斷了單線聯系,組織關於此人的情報不多。其一,此人現在很可能正在重慶或武漢,你需要離滬;其二,他在國民黨內關系覆雜,極有可能與蔣系、汪系、日偽方面都有關系;其三,他的代號是佛頭。”

“夜鶯,我必須強調,這次任務是很艱難的,信息少,意義大。你找到這個人以後,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他。明白嗎?”

組織給林念做了半真半假的身份,半真是她名門小姐出身,後來當了交際花;半假是抹去所有她和黨內聯絡站聯系的痕跡。

至此,她是一個身份很幹凈的人。

林念猶豫了一會,平靜坦白道:“我有一件事要向組織匯報,我在和國民黨官員程征同居。”她打算,如果他們因為此事而對程征有任何不利,她會拼死保護他。

聯絡員緩緩放下和煦的嘴角,瞪大眼睛,動作有些誇張。他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茶水濺出來,“這麽重要的事,你為什麽不在一開始的時候就匯報!”說罷,轉身進了裏間的屋子打電話。

約莫兩刻鐘的功夫,他出來,面色稍霽,道:“這件事我向上級匯報了,上面的指示是,既然選擇了你,便相信你能夠很好地完成任務。”

隨後,他又看了林念一眼,似笑非笑,林念不知道這表情是屬於他個人,還是屬於組織對她的態度。

他道:“你應該慶幸,你是和程征同居。程征這個人,在國民黨內的立場一直很中立,抗日作戰頗有功勞,屬於我們可以爭取的那一部分國民黨將領。你搭上他這條線,順勢打入重慶和武漢的圈子,也就不難了。你還有什麽問題嗎?”

林念想了想,想起她本來出門是要做什麽,道:“我這次出來本來是要買一些吃的,現在時間來不及了。”

她本來真的想拿了派司之後再去買食物的,因為今天是程征的生日。

她不得不說謊了,哪怕她即將要對程征的謊話裏,有九十分是真的,可剩下的十分是假的,一切都變味了。

那人一揮手,讓她列了一張單子。半小時後,康小虎載著林念和一大包食物回到了宛平路。

林念和程征的對視,到底還是他先妥協。

他挪開了逼視的眼光,開口:“不行。”

林念的心緩緩沈下去,卻又聽到他沈聲說:“你暫時先不能跟著我,我要去重慶。你跟著太危險了。”

林念心想,不能逼得太緊。她松了一步,張羅起來桌上的一堆食物,“先吃飯吧。”

“對了,”程征漫不經心地問:“這些吃的你是哪裏弄來的?現在食品供應雖然漸漸恢覆了,但是要一下子搞到這麽多東西可不容易。”

林念笑了一下,道:“黑市呀。你不知道吧,徐匯那邊有個挺大的黑市。只要有錢,什麽都買得到。”

程征笑了笑,沒說話。

方才她進門抱他的時候,身上的味道很幹凈,帶著淡淡的體香。

他猜林念一定從來沒有去過黑市,如果她去過哪怕一次,聞到過黑市裏面包//皮革動物屍體和汗味腳臭銅臭交織的覆雜而具有傳染性的氣味,那麽她就應當換個借口。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也是求評論和收藏的一天~

做一個日更三千的好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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